第14章 骑车去江边

那天晚上“雨滴”打烊后,阿May提前有事走了,程渺正在擦桌子,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程渺喊了声“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关门了!”结果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冯潞桉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连帽衫,黑色的裤子,加上一双小白鞋。

简单、干净、好看。

却也离程渺很遥远。

“老板来了啊。”程渺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擦桌子,“阿May姐已经走了。”

“你为什么喊阿May姐姐?”冯潞桉走进来问。

“她说她大二辍学了啊……所以……我想她应该比我大吧。”程渺顿了一下,接着擦桌子。冯潞桉走过来,离她越来越近,程渺不得不往后退,直到退到跌坐在椅子上。她抬起脖子伸出手想要阻止冯潞桉继续靠近,可冯潞桉的身子已经压了下来。

“你干吗!”感受到压迫感的程渺大声喊道,“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啊!”

冯潞桉丝毫不受她威胁,身体离她越来越近,他们的距离只有咫尺时,程渺害怕得闭上了眼睛。片刻的拧紧后,程渺感觉到自己身体上方的空气变得轻盈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冯潞桉手里拿着她先前擦桌子的抹布,自言自语道:“擦桌子就这么好玩吗?老板问你话都不想回答了?”

程渺又羞又恼,知道冯潞桉是在故意逗她,站起来之后解掉围裙,“既然老板这么喜欢抹布,今天擦桌子的任务就留给您吧!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宿舍了!”

程渺扔了围裙就要往外冲,却被冯潞桉一把拉了回来,“还是你擦吧,毕竟我是付了钱让你来擦桌子的。我等你就行。”

“你等我干吗?”

“你先擦完再说。”

就这样,程渺擦了19年人生以来压力最大的一次桌子,全程在冯潞桉炙热的目光注视下擦完了桌子。

擦的时候她就在想:平时这个桌子最多一两分钟就擦完了,今天怎么感觉擦了十分钟还没什么效果?还有那家伙等自己擦完桌子之后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她擦得虽然慢,但冯潞桉也有耐心等。如果说冯潞桉在风平镇时她还可以琢磨出他心里的想法,可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她已经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花了比平时多三倍的时间擦干净了桌子,程渺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站了一天的酸痛筋骨。今天是星期六,她没课,所以上了一天的班。

本来许立然约她去丧尸研究学会看片子,她想了想拒绝了,还是赚钱比较重要。毕竟她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400块,如果不自己挣钱的话,实在是捉襟见肘。

“擦完了?”冯潞桉问。

“嗯。”

“那走吧。”冯潞桉走到咖啡馆门外,等程渺锁好门。

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了,清幽的月光撒了一地,却没有什么星星。这个夜晚,跟在风平镇的夜晚很像。

在月光下,程渺看清楚店门口停着一辆单车。

“干吗?”她问。

冯潞桉走上前去揉了揉她头发,将她的头发弄乱了,遮住了脸,好不容易拨开理顺,冯潞桉却在一旁嘲笑她:“自从你来A大咱们遇见以后,你问我‘干吗’比问候我吃饭了没还要勤。”

“那又怎样?”

“小姑娘说话别这么劲劲儿的。”冯潞桉解开锁,拍了拍身后的座位,“上来吧。”

“干吗呢?”

“又来了。”冯潞桉说。

程渺不想跟他在话头上作太多理论,乖乖地爬上后座,“你要带我去哪里?”

已经进入深秋了,气温有点冷,冷夜风吹在程渺的小腿上和后背上,她打了个哆嗦。

“冷吗?”冯潞桉把自己的卫衣脱下来,套在程渺头上,程渺没动,只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睛。

冯潞桉里面只穿了一件短袖T。

“你不冷吗?”程渺把衣服还给他,“我不冷,活动活动就好了。”

“待会儿骑骑车来风会很大,会更冷。”

“我抱着你你在前面替我挡着风不就行了吗?”程渺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没有经过脑子,话都说出口了,她才反应过来,急着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冯潞桉饶有趣味地笑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想抱你。”

“那你是想干什么?”

程渺觉得自己解释不清楚了,她干脆把卫衣扔回给冯潞桉,然后拉过他坐到自行车的坐垫上,伸长双臂大声喊道:“出发吧!”

此时“雨滴”位于的小吃街已经人烟寂寥,程渺喊出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产生了回音。听着那声“出发吧!”冯潞桉用力蹬起了脚下的踏板,朝着未知的黑暗之处骑过去。

夜风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程渺紧紧地抓着冯潞桉的衣服,冯潞桉为她挡去了大部分冷风。一开始程渺的心跳得很快,她已经很久没有心跳得这么快过了。但后来渐渐就平静了下来,如果说一开始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在另外一个城市坐在冯潞桉的自行车后座上,吹多了夜风之后,现在终于有一点真实感了。

她突然想对风平镇的一切释怀了。

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若是一些挽不回的东西,就让它随着这夜风全部消散吧。

夜不算太晚但马路上人烟稀少,冯潞桉载着程渺,经过了一条江,江对面是新城,灯火通明。经过那条江时,冯潞桉的速度慢了下来,假装蹬得很吃力。

嘴里还念念有词:“你才上大学多久啊,就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腐蚀了?”

“什么意思?”

“长这么重!”

程渺真想抬起腿一脚踹在冯潞桉的屁股上。

后来她才知道,冯潞桉骑得慢,是因为想让她多看一下对面的江景。不过当下他们就在争执着资本主义跟体重超重的事情上骑过去了。休战的间隙,程渺也安静下来,就那么看着对面的江景,心就像一个新生儿放进了温水当中,被护士姐姐温柔地清洗着身体那种舒服感。

程渺问了好几次冯潞桉:“你要带我去哪里?”冯潞桉只是笑笑,始终不肯回答。

江很长,一路都有护栏,路灯挺拔地立在街道两旁,行人稀少,风越来越大。程渺有些受不住凉,但她不敢说,怕说了冯潞桉会把自己外套脱下来,那样的话冯潞桉肯定会被冻感冒的,毕竟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短T。

骑了约莫半个小时,冯潞桉终于在一座桥上停下来。

从那座桥可以直接通到江边。

程渺有点明白他的用意了,不过大晚上来江边吹冷风,这不像是冯潞桉的行事风格。程渺认识的那个冯潞桉,聪明、自省,同时敏感又脆弱,还带有一点软弱。

江边吹夜风这种看浪漫实则愚蠢的事情,他应该不会做的。

难道一年多没见,冯潞桉已经变成了一个傻白甜?

不太可能。程渺想。

但她还是跟着冯潞桉一起,把自行车在桥上停好后,通过一层石阶下到了江边的滩涂上。

江对面是点点星火,五颜六色的灯光汇集成荧光色,洇开在两人面前。

上到滩涂后冯潞桉一直往前走了好远的距离才停下来,站在原地发呆。等到程渺追上去脚步了,他才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程渺,带有那么一点感叹的语气说:“已经是秋天了啊?”

“嗯。”程渺轻声应和道。

“你觉不觉得,这里的秋天是要比风平镇暖和一些的?不,其实不止是秋天,这里连冬天都是暖和的,女孩子们甚至可以穿着露大腿的裙子在校园里招摇过市,你只要在这里过一个冬天就知道了。

“这里跟风平镇的冬天一点也不一样,夏天也不一样。我总觉得,风平镇的夏天带有那么一股阴冷的气质,时常下雨,可能在我记忆中那场洪水的印象太深刻了吧,所以我始终觉得,风平镇的夏天是冷的。”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程渺虽然听不懂,但听到冯潞桉说出这席话,开始有点确定他还是以前那个冯潞桉。

聪明、自省,同时敏感又脆弱。

只是离开风平镇这一年多时间,他似乎成长得很快,这份快速的成长替他在身体四周筑起了一副炫酷的盔甲,让人心生向往,但往往无法看到盔甲包裹下真正的他。

“我大一的时候选修过日本文化课,那时候刚来大学,跟周围的人也不熟,室友都躲在寝室里打游戏,虽然高中的时候我还挺爱打游戏的,但到了大学莫名的就没兴趣了,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

“应该是十二月份的某一天,我去上日本文化课,那天天气很冷,因为是选修课,教室里没几个人来上课,阶梯教室又大又空,老师讲话都有回音。那个老师是个老头,年轻时候在日本留过学,人有点犟,前后大门都不许关,冷风直往里灌。

“他说,其实这里的冬天算暖和了,日语当中有一对词语,‘冷夏’、‘暖冬’,意思就是不正常的天气。但不论这个夏天跟冬天比起上一个冬天冷还是暖,人们依旧可以顺利地熬过。”

“听不懂。”程渺说。

“他们也没有作过多解释,但下课后我想了很多,大概就是不论外界环境怎么变化,我们都还是原来那个自己吧。”

程渺有点懂了,“但你突然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是进行员工思想教育吗?”

听到这话,冯潞桉笑了一下,“绿芽最后送去殡仪馆火化那天,你在吧?”

突如其来地提到周绿芽,程渺身体僵了一下,“怎么?”

“虽然整个过程张耀驰都在控诉你为什么不出现,但我知道,不论是葬礼还是她火化那天,你都在。”

“嗯。”在这件事情上,程渺没什么好反驳的。

“程渺,绿芽这件事情上,你真的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冯潞桉转过身子看着程渺,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悲伤起来。

“她出事那天,你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吧?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件事情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始终觉得,绿芽的死跟我有关,是我没能救下她……”

程渺突然就不说话了,任由冯潞桉自言自语。

“所以他把自己叫来江边,是要跟他一起进行忏悔吗?他对周绿芽的死感到愧疚,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那我对周绿芽的死感到愧疚,就一定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吗?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我。”程渺想。

她不想在江边待下去了,秋天的夜晚,江风实在太凉,凉得足以吹冷人心。

“我没什么好说的。”程渺耸耸肩,脸上恢复了疏离的表情,“老板,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宿舍了。我们有宵禁。”

程渺转身要走,冯潞桉一把拉住她,冯潞桉的情绪显得非常不稳定,他抓住程渺的手很烫,还在微微发抖,这时候程渺才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酒味。

不是啤酒或是白酒的味道,应该是红酒。

他是独自小酌一杯后,突然情绪涌上头,然后来店里找自己,来抒发心里的情绪吗?

程渺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她用力甩开冯潞桉的手,“我要回去了!”

“程渺!”冯潞桉的酒劲像是发作了,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由于程渺被他拉着,身体也跟着摇摇晃晃。天色灰暗,但程渺还是可以感觉到他的表情悲伤又痛苦。

“在你悲伤又痛苦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时,因为你还要在人前扮演精英学长,所以你只能欺负我是吗?”

“你知道吗?程渺。”冯潞桉说话开始变得含混不清起来,但程渺还是勉强听清楚了后面那句话,“我亲眼看着绿芽被推进锅炉里,然后殡仪馆高大乌黑的烟囱里开始冒出一缕缕黑烟,是黑烟,连青烟都不是。

“绿芽就这么没了,彻底与世界切断了联系。她被重新拉出时,就是一团白灰。我偷偷抓了一把,装进一个陶瓷瓶里。高三那年,我一直随身携带。这个陶瓷瓶一直陪我走到了今天。”

说着,冯潞桉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印有青花的陶瓷瓶,小巧精致。

程渺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冯潞桉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使劲拖着她往江中心走去。